我最早讀到倉央嘉措的詩歌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當時還在美院讀書,無意中買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倉央嘉措情歌及祕傳》。
翻到正文第一首便是「在那東山頂上」。不過那時尚不知瑪吉阿米,因為詩中已譯作「嬌娘」。
近年拉薩多了一個小亮點,幾乎一和文化圈兒的朋友約會,都愛說「瑪吉阿米見。」我就是為了赴這樣一約,順著大昭寺的轉經路,轉到了八角街的東南角。遠遠的就看到拐角處高高的瑪尼旗桿,旗桿旁黃色的二層小樓格外醒目。因為整個八廓街的藏式民居都是白色調的石頭建築。這種喇嘛黃的顏色除去宮廷和寺院,凡人是不得擅用的,而這座小樓之所以被塗成黃色,就是因為三百年前,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在此寵幸過一位姑娘。據傳當時這裡就是一家酒館,掌櫃的是一位絕代佳人。倉央嘉措佛爺為她動了凡心,寫下了他那首至今仍被廣為傳唱的情詩: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了皎潔的月亮,瑪吉阿米的臉蛋,浮現在我的心上。
今日的這座小黃樓上掛著一塊招牌,一位藏族少女將她的臉蛋從幔帳後探出,牌子赫然用藏、漢、英三種文字寫下「瑪吉阿米咖啡」。
抬眼望去,小樓的平臺上扯起了一圈兒遮陽傘,傘下端坐的大多是鬼佬,他們正俯視著我所身處其中的轉經人流。正是傍晚時分,滾滾的紅塵自北向南,在瑪吉阿米的目光中折轉著融入到西邊的落日之中。
「瑪吉阿米」是甚麼意思呢,恐怕直譯過來無論怎樣都會差點意思。「瑪吉」的直譯是「尚未生育,未生的」,「阿米」是媽媽的暱稱。有人直譯為「未生娘」,聽著好象計生委的術語,容易產生孕婦的歧義;有人意譯成「嬌娘」,又覺得有點小娘、二奶的味道;如果譯成「少女」太過簡單,譯成「未嫁姑娘」等於是句廢話。瑪吉阿米的老板是年輕英俊的康巴小夥澤郎王清,他告訴我說,拉薩詩人賀中譯的最有詩意:「母親般的情人」。
我想到一個藏族哥們,每當去會情人的時候,準會對老婆和朋友們撒謊,說是去看母親,經常還要瞪圓眼睛加上一句:阿米夏!直譯為媽媽的肉,意思是「騙你我吃媽媽的肉」。當然,他真的去吃「阿米夏」了。
不過關於瑪吉阿米的真正含義,還有另一種說法。80多歲的老畫師安多強巴曾帶我們去大昭寺朝佛,走到層東南角的一間小佛堂時,他給我們用藏語背起了這首瑪吉阿米的詩。他解釋到,大昭寺的護法神是吉祥天母,藏語叫班丹拉姆,是松贊幹布建立大昭寺的時候從印度請回來的。班丹拉姆有三種不同的法相。一種是赤發倒豎,三目圓睜,手持盛滿鮮血的嘎布拉碗(頭蓋骨做成的碗)的怒相。另一種就是美麗端莊的慈悲相,叫做白拉姆。第三種是長了一副青蛙臉的醜陋恐怖的形象,叫做白巴東則。美麗的白拉姆和醜陋的白巴東則就供奉在二樓東北角的這間佛堂。白巴東則的臉平時都用黑布遮住,每年只在藏历10月15日的白拉日珠節時才取下來供信徒膜拜。班丹拉姆供奉在三層的護法神殿,平日裡也難得一見。因此過去拉薩的信徒們一般都把美麗的白拉姆看做自己的信仰依托,親切地稱之為瑪吉白拉姆,或者瑪吉阿媽,意思就是把這尊美麗的女神視為自己的母親一樣。
安多強巴說,拉薩的老人一提到瑪吉阿媽,馬上腦海中就會出現白拉姆的形象。因此他解釋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是在流落他鄉時看到明月思念家鄉,心頭浮現出了護法神白拉姆的面龐。也就是說,這首詩的本意是思鄉和思佛,這倒很符合一些藏族學者的看法:認為倉央嘉措寫的情詩都是以隱喻的方式表達了宗教的觀修心得。
當然大多數俗人都更願意滿足於字面上帶給人們的想象,於是從情詩聯想到情人,從情人追蹤到黃房子,從黃房子裡再呼喚出一位瑪吉阿媽,最後再把「媽」字嗲嗲地換為「米」。這樣一來脫口而出,既有詩意,又富性感,「瑪吉阿米」便成為了一塊引人飛翔的金字招牌。
瑪吉阿米誘發了無數人對美妙愛情的聯想,但瑪吉阿米自己呢?那位永遠不知真實姓名的姑娘,她是如何進入了神王六世達賴的心中,浪子倉央嘉措的詩中?
瑪吉阿米以短短的詩行使後人們領略了倉央佛爺的人性和魅力。關於他的故事人們說的寫的已經太多太多了。有人認為他放浪形骸,不拘禮法;有人認為他游戲三昧,不壞金身。俗人安知佛爺的真心?只把那燙人的字句當作「關關雎鳩」的《詩經》去讀好了。
詩人黑多吉曾對我說過,也有學者認為倉央嘉措的詩很可能是偽作,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是附會在他的名下的。為甚麼這麼說呢,首先由於政治鬥爭,敵對的蒙古勢力做為他放浪形骸的證據收集了大量的情詩,這裡面就很值得懷疑了;第二是倉央嘉措的詩歌與西藏历史上的民間詩歌無論從選材還是從風格上講都完全一致,雖說他曾有過少年的草原生活,但是無論如何後來也是受過嚴格的宗教訓練,經历了長期的宮中生活,而這些獨特的體驗在詩歌中卻痕跡不清,反倒成了承載民間文化的集大成者;再者從版本上看就有52首、70餘首、120首等眾多不同的樣式。
但是管他這麼多做甚!最最重要的是,藏民族需要有自己的詩人,需要有一位強有力的謳歌生命的代言人。我這一通亂扯,實在是自尋開心,對佛爺並非有絲毫的不敬,反而讓我多年以來都對倉央嘉措的一生著迷。甚至可以說西藏之於我的誘惑,重要的一個原點就是倉央嘉措。我為他在牧場上渡過的少年歲月著迷,渴望也投入到雪山草地之中;為他在八廓街的日日夜夜激動不已,那會是怎樣的魂魄飛升。更為他那不知所終的結局興奮。历史幹嘛非要清清楚楚呢?我一直相信佛爺是在青海湖畔夜遁了。
倉央嘉措看得明白,過得快活,整日的不理朝政,專在八角街中晃蕩,結果呢,留下了不只一處黃房子,三百年過去了,誰住在其中不以這黃色為榮呢?達賴已經輪轉了十四回,最愉快的一輪要屬倉央嘉措,名氣最嚮的一位也是倉央嘉措,最可親可愛,在全世界各族人民心中的形象最為光彩奪目的一位當然也還要屬倉央嘉措。甚至今日的瑪吉阿米仍然在沾著佛爺的光,當然也把倉央嘉措的故事傳播得更遠更嚮。
就在這座黃房子之中,瑪吉阿米曾與倉央嘉措佛爺長久的對視。那目光一定是溫情的,也許是燙人的,但重要的是,目光之間的交流一定是平視的。
眾生平等,佛爺也不例外,而我們為何還如此迷戀從窗口和屋頂的下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