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註定不會獨行

我這前半生,過到一半時,撞死過一個女孩兒。那是1988年5月,我剛過18歲,離高中畢業還剩一個月。那天我開著車,右手前方有一個騎車的女孩。馬路上有四條車道,我在最左,她在最右。我記得我打開了收音機。嘿,這是甚麼歌?把音量調大。接下來,騎車的女孩好像晃了兩下,把自行車緩緩駛入機動車道,大概離我30英尺遠。我的車輪離她還有一定的距離。

突然,自行車猛地拐進左車道,我躲避不及撞了上去。她深褐色的頭髮非常清楚地出現在我的擋風玻璃上。一切都太晚了。我雙臂抱頭,下意識地護著眼睛,猛踩剎車,用力到極致。但汽車還是以40公裡每小時的速度撞上了她。她的頭撞到了擋風玻璃,自行車沖上了車頂。

騎車的女孩叫席琳·茲爾克,那年她16歲,並將永遠16歲。我認識她:我們在同一所中學,她上高一。我見過她穿著藍色健身短褲打曲棍球,在餐廳外的水泥長凳上坐在朋友中間……此時,席琳仰面躺在暖和的柏油碎石路上——一只手臂踡曲,一只腳壓在膝蓋下,雙眉中間有一小塊紫色馬蹄形血跡。不知過了多久,我父親趕到了。見到他的表情,那是一種徹底的悲涼,我終於意識到這一切真的發生了——我撞死了一個女孩。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我居然睡著了。在警察局,5位算得上目擊者的車主一致認為我沒有責任,我沒有受到任何指控。第二天報紙這樣報道:「不知甚麼原因,她的自行車搖擺進機動車道,她立即被汽車撞上。司機不可能躲避這次意外,根本沒有可能。」下樓吃早飯時,父母給我看了那篇報道。我記得我想到了兩件事:第一,我安然無恙,不會有牢獄之災;第二,完了,我上報紙了,從此無處藏身。

起初,我對此事的反應,很大程度是對自己未來的擔心——我會不會變成一個憂鬱、心靈受過創傷的人。18歲前的那一周,我正憧憬著大學生活,談戀愛,和朋友冒險,然後開始工作。想想有可能失去這一切,我開始抽搐,害怕和恐懼一起襲來。但不久後,一種更深的焦慮與內疚包圍了我:我想到了席琳和她的父母。

提到席琳的葬禮,我的記憶混亂了。站在教堂門口,我深吸了一口氣,心髒像小鳥一樣好像要跳出來:不要開門,離開這裡!我可能是她父母、朋友最不想見到的人。不過,更成熟的做法是現在推門進去,像個男人一樣,盡管從法律上講我還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父親站在我身邊,面無表情:一切取決於我。

我打開門,鞠躬致意——那是至今為止我做過的最難的事情,但我臉上的淚水讓我釋然,淚水洩露了我的害怕和不知所措:我感受到的很多,但能理解的很少,能夠表達的更少。臉上的潮濕讓我感覺好受些。我困惑、悔恨,說了這麼多,我還沒有面對席琳的父母。

她的父親很壯,朝我走來,腳步輕得令人驚訝。他一邊拉我的手,一邊試圖想要說甚麼。他的眼裡閃著光,好像在說:我會比你想象的更友善。過了很久,他說:「你是達林。」我緊張得幾乎窒息。

後來每當我想起這一幕,我都會臉紅:我的出現把事情搞複雜了,她父母悲痛之餘,還要考慮如何對待我,這也許是我做過的最糟糕的事情。對我,這可能是一個勇敢之舉,但對他們可是極壞的。可除了來參加葬禮,我不知道甚麼是正確、恭敬的事。

席琳的母親也走了過來。我記得她試圖向我微笑,但臉上沒有一塊肌肉聽她的話。接著,她的喉嚨裡發出一種聲嚮:啜泣、嘆息還是憤恨?她快速地抱了我,然後快速退回。「達林,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他們都告訴我,這不是你的錯。但我想讓你記住一點,無論你今後做甚麼,都必須要比現在加倍做得更好,因為你現在是為兩個人活著。」她的臉上寫滿了痛苦,「你能向我保證嗎?你要保證。」

兩周後,我畢了業,離開了小鎮。我如此渴望見到新面孔,中學裡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甚麼,大學裡沒人知道。第一學期,我看了許多物理和心理學方面的書,閱讀了大量的研究報告和數據。我在數學裡找到了慰藉:時速40公裡,自行車突然在你前面10英尺的地方出現——沖撞將在700毫秒後到達;人類的感知時間——不但看到危險,而且要理解危險——一般在220毫秒是可以接受的;接下來,最費神經的工作是把腳放到剎車板上,這另外需要500毫秒。我似乎被這20毫秒的差距給開脫了。

我經常想起席琳——那一刻好像變成了錄像帶,不知被出租了多少次,不知被播放了多少次。當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蘇打水,手指抓到那潮濕、堅固的鋁罐時,我會想席琳將再不能抓起這個罐子去感受它。當我坐在教室裡,看見操場上幾個孩子在踢毽子,一輛自行車躺在地上,我仿佛看到席琳毫無生氣的臉龐。每當我開車經過騎車人時,都會想起她。

站在30歲的門檻前時,我意識到我已「消化」了席琳母親的請求。每當我含糊其辭、想要逃避,每當我想要混日子、放棄或品行不端時,我都會想起席琳母親要求我做的承諾——我要努力為兩個人活得精彩、活得成功。席琳開始跟著我去面試、去約會,去所有的地方。當我舉行婚禮時,當我妻子告訴我她懷孕時,我都想起了席琳。

我逐漸明白,當你主動去面對時,大多數事情都沒那麼糟。於是,今年2月,我終於駕車帶著妻子和雙胞胎兒子行駛在家鄉的馬路上。我有很多年沒開車走過這條路了。

我的雙胞胎兒子才6個月大,絲毫不知道爸爸要帶他們去的是決定他們出生的地方——如果那次意外沒有發生,我肯定是另外一個人,我不會成為一名作家,也就不會因此遇見他們的媽媽。

幾分鐘後,我下了車,舉手示意迎面的來車,獨自跑過路面。我站在這塊咯吱作嚮的草地上,18年前意外發生的前一刻,席琳在這裡,我也在這裡。

如今我又站在這兒了。二月的太陽,像一個冰冷燃燒的灰泡,發出微弱的藍光。我的思緒再一次飄回到那一刻:為甚麼席琳會拐進我行駛的車道——跨越了兩條車道,先拐進一條,等了等,再拐進另一條?也許她被噪音嚇著了。或許,一只蜜蜂對她的手窮追不舍。但我又能做出甚麼不同的事來嗎?

我終於明白無論何時,不管她是生動的、糢糊的、原諒的、暴躁的,還是臨近死亡的——席琳永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的眼裡沒有淚水,但即使從此後我徹底忘記對席琳母親所做的承諾,我此生也註定不會獨行。

作者:達林·斯特勞斯
來源:南國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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