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管打坐,是去修行或實證空性。雖然由你的推想,你可以有一種實驗性質的理解,然而,你應當從經驗來理解空性。你懷有對空性的概念和對存在的概念,而且你以為存在與空性是互相對立的。但是在佛教中,這兩者都是存在的概念。我們所說的空性,並不像你既有的概念。以你思想的心或你的感覺,無法達到對於空性的完全理解。那就是為甚麼我們要修習禪坐的原因。
日語裡有一個詞,消息,是指當你收到家書時的感受。即使沒有一張真正的照片,你隱隱約約知道某些家裡發生的事,家人在做甚麼,或是庭園裡哪朵花在綻放。這是消息的意思。雖然我們沒有來自空的境界中實際書寫下來的交流書信,但我們對其有一些暗示或聯想——那便是,你可以說,是開悟。當你見到梅花盛開,或是一個小石頭擊中竹子的聲音,那就是從空捎來的一封信。
除了我們可以描述的世界之外,另外還有一種世界。對實相的所有描述,都是對空之世界的有限表達。然而,我們執著於這些敘述而認他們為實相,那是一個謬誤,因為所敘述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實相,而當你認為它是實相時,已經包含你個人的觀念和想法,那是一個自我的概念。
許多佛教徒犯下這個錯誤,這就是為甚麼他們牢牢執著於經典寫下來的佛陀的言語。他們想,佛陀的開示是最珍貴最有價值的,因此保存其教法的方法,就是銘記他的字字句句。但其實佛陀所說的教示,是一封來自空之世界的書信,只是他給我們的一點暗示或幫助。如果其他人讀了這封信,也許無甚意義。那正是佛陀言語的本質。想理解佛陀的言語,我們不能依賴我們通常的妄想心。如果你要讀懂一封來自佛境界的信,有必要先理解甚麼是佛境界。
空去,一個茶杯裡的水,並不是說喝掉它。空去的意思是有直接、純淨的經驗,而不仰賴存在的形式和顏色。所以我們的經驗是空去先前具有的觀念,即我們對存在的種種概念,大或小,方或圓的概念。大小方圓,並不屬於現實實相,它們僅僅是觀念。這就是空去杯水的意思。即使我們見到水,也無有水的概念。
當我們分析一己的經驗時,就產生了時間或空間,大或小,輕或重的概念。某種衡量的尺度是必要的,以我們心中各式各樣的衡量尺度,我們經驗著事事物物。然而,事物本身並不具有衡量尺度,那是我們強加到實相上的。因為我們一直使用著衡量尺度,並且極度仰賴它,於是因為那尺度真正存在,但它其實並不存在。如果它存在的話,將與事物一起存在。使用一個衡量尺度,你能把一實相解析為各個實體、大或小等,然而一旦我們將事物概念化,它便是一個死的經驗。
從自己的經驗中,我們空去大或小,好或壞的觀念,因為我們所運用的量度常常是基於「自我「。當我們說是好或壞,那衡量尺度即為你自己。因此,我不是說那尺度老是錯誤,但是在我們作分析細查,或當我們對某事持著某些觀點的時候,很容易就會用上我們自私的尺度。那自私的部分應該被空去。如何能夠空去自私的部分,則是修習坐禪,因而我們變得更習慣於接受事物的本然,而沒有任何大小、好壞的觀念。
對藝術家或作家而言,為表達他們直接的體驗,他們以繪畫或寫作來表達。但假如他們的講經驗非常的強烈而純淨,他們也許會放棄去敘述,而說,唷,我的天啊。只是如此。在我家的周圍,我喜歡造一些小型的盆景庭園,然而當我漫步在溪邊,看到那些絕妙的岩石和川流不息的河水,我便放棄了,喔,不,我從來就不應該建造一個假山庭園,還不如去把塔撒加拉溪清幹淨,撿拾一些紙屑和斷枝來的好些。
自然本身的美麗,超越其美麗。當你僅見到自然的一部分,你或許要想,這塊石頭應該往這邊挪一些,那塊石頭應該往那邊挪一些,然後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庭園。因為你用狹小自我的衡量尺度限制了實相,於是便有了好庭園、壞庭園的分別,而你更想去更換幾塊岩石。但是,若你以一顆較為寬廣的心來看待事物,如其本然的面貌,就沒有造作改變的必要。
事物自身是空的,但因為你添加上的某些東西,你便損壞了真實的實相。所以,若我們不損害事物,那即是空去事物。當你修禪打坐時,不要被各種聲音給騷擾,不要運作你的妄想心。這是說,不去以來任何感官覺受或妄動的心念,而只是接收那封來自空之境界的書信。那是只管打坐。
空去的意思不是否定。通常當我們否定某事,就會想以另外一些事物來取代它。當我們拒絕了藍色的杯子,意即我要的是白色的杯子。當你爭論並否定別人的意見,你正把自己的意見強加於別人之上。那是我們經常在做的事。然而,我們的方式則不然,由於空去了自我中心觀點的添加成分,我們淨化了對事物的觀察。當我們能明見事物,接受其本然,便不需要用另外一件事來取代它。那是我們說的空去事物的真義。
如果我們能夠空去事物,讓它們如其本來之面貌,事物將會運轉自在。原本萬事萬物息息相關,同為一體。由於同為一體,所以可以延伸擴展。為讓其能伸展,我們空去事物。當我們抱有這樣一種態度時,即使沒有任何宗教的概念,我們懷有宗教。若在我們的修行中缺乏這種態度,修行將會輕易變成像鴉片一般。淨化我們的經驗,觀照事物的本然,是為了理解空的境界,並且明白為甚麼佛陀會留下這麼龐大豐富的教法。
在坐禪的修行中,我們不尋求任何事物,因為若是我們在尋找甚麼,就已經涉及了一種自我的概念,然後我們試著去達到甚麼,更進一步地推動了自我的概念,那是一般當你努力時做的,但是我們的努力,是為了要去除自我中心的活動,此即我們如何淨化自己經驗的方式。
舉例來說,假如你正在閱讀一本書,你的妻子問你,要不要來杯茶?你或者答,喔,我很忙,別煩我。當你以這樣一種方式來閱讀時,我想你可要小心了,你應該是準備好,說,是的,那好極了,請給我一杯茶。然後放下書本,享用一杯茶。喝完茶後,再回到你的閱讀裡。
不然,若你的態度是,我現在很忙。那不是好事,因為那表示你的心並非完完全全地運作著。你一部分的心非常努力地工作,但另一部分的心則不做甚麼,你或許將要在你的活動中失去平衡呢!如果只是閱讀,沒甚麼關系,但如果你正在揮筆寫書法,而你的心並不在空的狀態,你的作品將會告訴你,我不處於空的狀態。你就該停筆。加入你是一個修禪的人,寫下一篇這樣的書法,你應該覺得羞愧。寫書法如同打坐,所以,如果你在寫書法,有人說,請用一杯茶吧。而你說,不,我正寫字呢。你的作品將告訴你,不,不。你是無法愚弄自己的。
我要你理解,我們在禪中心這裡做的是甚麼。有時,把修習坐禪當作是一種練習或訓練,以使你的修行更強壯穩健,或使你的呼吸平順自然,這並不是問題。那也許都包含在修行裡,但是,當我們說只管打坐時,其意義是與上述的訓練有所不同的。當我們收到一封來自於空之世界的來信,只管打坐的修行才真正發生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