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既然講的是緣起法則,佛教自然就是一個很有理性精神的宗教,對一切事都講原因。佛法不會很粗糙地把一件事稱作罪惡、邪惡,也不會把一個人隨便地稱為罪人。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罪惡與苦痛,以佛來看,皆是有原因的。我們應該把其中的原因找出來,然後加以改善,而不是只站在一個道德或宗教尺度的立場去批判、譴責甚麼。以佛法來看,未了解一些和我們很接近的事及因未了解那些事實而造作的一些行為,是佛所發現眾生未能止息煩惱的原因。
那些事實雖然離我們很「近」,但我們因為習慣及文化等種種原因,大多不會自己主動去正視進而了解他們。會主動去正視並了解他們的人很少,而佛就是其中之一。對大多數人而言,我們需要人「提醒」,才能察覺到那些事實的存在或其存在的可能性。這就是為甚麼對絕大多數學法者而言,讀佛經是一門必修課程的原因了。讀佛經並不表示讀的人必須完全相信或接受經中的內容。佛經的作用只是像一面鏡子,可提醒我們,並幫助我們看清那些「很近的事實」。根據佛教傳統,佛教中佛說的話被稱為佛的「言教」,也有人稱為「聖教量」,是應該為學法者尊重並研讀的。
尊重和研讀佛的言教,是學法者基本的態度及功課,但光是尊重和研究仍然不夠。佛講了這麼多話,進而解決問題。如學法者只是充分了解了佛說法的內容,但並沒有把它當一面鏡子去看清自己,則雖是「了解」,仍等於不了解一樣沒有用。
這也就是為甚麼我會以為四念處的忽略是佛法衰落的重要原因了。因為它在整個原始佛教的修行體系裡扮演的是一個修行人「眼目」之角色,也就是大乘佛教中講的「慧眼」。它提供了一個實際而有系統的方法,使修行人能更深刻地認識自己。能認識及了解自己了,所謂修行才有意義,不落空談。否則所謂修行總是只停留在像是中小學生每天早上在操場上作體操的階段,「看一動作一動」。像這樣要講甚麼修行的生命力,總是很薄弱的。
佛法並不是一種在理論上單獨存在的東西。雖然它的理論的確是一相當完整的體系,且在世間學問的立足點上,可自成一家,但佛法原始的目的卻並非如此。佛法理論的原始目的是和修行一體的,即任何一個理論一定和一種修行的方法或態度相關。離開修行,一個體系完備且能自圓其說的佛法,並沒有其存在的意義。如有人把修行和理論分開,這樣的修行不會有甚麼結果,因為已在心態上把佛法理論「獨立化」了。
一般來說,現代大多具有一些知見的佛教徒,都有這一個障礙。我反複推陳這一道理,實在是因為把理和事分開,的確是大多數學法者不能進步的原因。這一個障礙未除,佛法是怎麼樣也修不起來的。
例如有人以為佛教講苦、空、無常,於是就在心中興起一種「世事皆空,一切皆終歸於磨滅」的感嘆。在人際間不與人爭,但做一切事也不積極努力,以為這就是佛教的人生觀。事實上這只是一種消極的灰色思想,和佛教講的「解脫」、「空」、「無常」等理論了無關系。這種人大都為世上的「不如意者」,對自己的境遇不滿意,但又無可奈何。無可奈何之下,就採取一種「逃避」的人生態度。表面上你學得他很虔誠,很精進修行,一天到晚不是念佛就是打坐的,但事實上他只是在「逃避自我」罷了。當他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專心」可使其暫時忘卻人生中的苦惱,故相對地也就比較「快樂」。越快樂他就越起勁,樂此不疲。但事實上他畢竟只是個人生中的逃避者,他沒有真的了解佛教講的「空」、「無常」等理論,也沒有用這些理論去看清自己和自己的問題,進而改善或解決。他一點也不能算精進,他只是一個用佛教理論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的人罷了。
這只是把理和事分開的一個較極端的例子。其他的例子很多,不勝枚舉。
佛法從不鼓勵修行人作一個逃避者。人生及人生的問題,是無法用逃避得到解決的。佛要修行人用「四念處」的方法去正視人生,面對自己。佛教導眾生正視人生的方法很有系統,分為四個地方:
(一)身體(身);
(二)感受(受);
(三)心的整體狀態(心);
(四)心中的思想及觀念(法)。
這也就是本書所要講的主題——四念處。
雖然層次有四,但修行的原則是一樣的——即觀察到與該層次相關的事實。修行的目的也是一樣的——即由該層次直接觀察苦(問題)及苦因,進而幫助苦的止息。
在這裡值得一提的是,學人不可以為佛把人生或人生的問題分為四種,分別有其苦及苦惱。人生及人生的問題皆是一整合體,只是當它表現在「相」上,用人的感官去分別,就有了種種層面及層次,就好像同一座山,分別由東南西北不同的方向看去,會各有不同的面貌。而藝術家及地質學家,就算由同一方向看,它們所看到的山也很可能不盡相同。但山仍是同一座山,應是大家皆了解的事實。同樣的道理,「人生中的問題」也是一個整合體,只是當我們由不同的角度看去,會有不同的面貌罷了!故我們不可以為身有身的問題、心有心的問題,或用一切的分類法去分辨,以為佛講的這些系統可像生物學家用解剖刀一般,把「人生」一分為二或三或四,然後分別對治之。如此想就是誤解了佛的意思了。人生是一,分別後方有二有三有四。分別或分類自然有其作用及目的,但分別者不可忽略了那些只是自己的分別,否則就會為自己所設立的分別所惑,反而忘了當初分別的意義了。
要講這個道理的目的,是使修四念處者雖在身、受、心、法等相上觀察用功,但能遠離「執相」的缺失。修佛法要不離相,但也不即相。雖對身體、感受、思想、觀念等現象察得清楚,看得明白,但要能對這些清楚、明白不沾染執著才行,否則就是「處處留情」。一面解脫,又一面自我束縛,就不是四念處修行的真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