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掉的饅頭

這會兒不再講「憶苦思甜」了。可每每聽到或者看到類似毒食品染色饅頭的消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世紀60年代,那些關於吃的往事,關於饅頭的故事。它們就像刻在石碑上的字,今生今世都難從記憶中移走。

上世紀50年代末,我因言獲罪,被送北大荒勞改。初到時農場夥食不錯,肉食不多主食管夠,一米長的柳條笸籮,裝著熱氣騰騰的饅頭,看上一眼都覺得可愛,聞著那純淨的面香,即使吃慣大米的南方人,都要搶先拿走一兩個饅頭,等吃完習慣的白米飯,再來仔細地品嘗饅頭。至於北方人就更甭說了,用筷子頭兒往笸籮裡紮幾下,幾個白淨暄騰的饅頭,像串糖葫蘆似的串在一起,高高興興地舉著走開。有的人為拿饅頭忘記打菜,只好用饅頭蘸點剩餘的菜湯兒吃,臉上掛著的依然是舒心的微笑,還滿意地說:「有這大白饅頭,怎麼吃也香呵。」

但饅頭管夠的日子,持續了也就是一年,便成了我們經常思念的食品,因為只有在改善生活時,每人能分一個饅頭解饞。改善生活的日子自然就成了節日。某一天饅頭真的來了,你看吧,每個人眉宇間都會閃出亮光,有的人輕哼著小曲兒歌兒,有的人敲打著碗筷說笑,就連性格內向靦腆的人,都會跟著傻傻地瞎嘿嘿。排隊好容易領到饅頭了,其實,只有一個二兩重的饅頭,放在碗裡捧著,邊看邊走路,好像怕饅頭長腿跑了。吃的時候更是小心翼翼,不慎掉點饅頭渣兒,都要輕輕地撿起放嘴裡。

在農場睡的是通鋪,十多個人一字順著排開,人挨著人,被連著被,一人翻身驚動十人,誰幹些甚麼事情就更跑不了。有天半夜兩個鄰鋪的人,突然坐起來又吵又罵。眾人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點起小油燈問究竟,原來是,一位胃不好留了半個饅頭,另一位半夜餓了給偷吃了。這怎麼得了,於是,這「饅頭事件」就成了大問題,上綱上線到「抗拒改造」,讓偷竊者足足檢查交代多次,徹底來了次「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才勉勉強強地過了關。倘若此公今天還健在,看到染色饅頭之類新聞,不知他會作何感想。對黑心商人是罵是責,恐怕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數日一個饅頭的日子,過了就是半年多點兒吧,就到了全民挨餓的日子,連個饅頭影子都不見了,饅頭成了夢中情人、精神餐品。再其後,對饅頭連想都不敢想了,每天四兩帶殼的高粱果腹。在繁重超時的勞動裡,不時有生命消失或生病,哪還敢有對饅頭的奢望呢?處於危難時刻的我們,保住命比甚麼都重要。好在那時北大荒自然生態好得很,漫山遍野的花草,江河湖泊的魚蝦,以及田野裡餓得亂竄的蟲鼠,凡是可以吃的野生東西,都讓我們用來填充轆轆饑腸了。就這樣好歹挨過饑餓的三年時光。

待我勞改回來,母親見到我時,一邊端詳一邊抹淚,過了半晌才說話:「這人怎麼都走樣兒啦,過去白白胖胖的一個人,這會兒又黑又瘦,餓得連骨頭都露出來了。」父親用話岔開,母親才從憐愛中走出,趕緊去給我做飯。

那是個用票證購物的年代。吃飯更是按人口定量供應。拿出家中僅有的一點白面,母親蒸了幾個饅頭,弟弟妹妹每人一個,給我碗裡放了兩個,母親說:「老大受苦了,餓得面黃肌瘦,好容易回家來了,補補身子吧。」我狼吞虎咽地很快吃下,沒有飽的感覺,心裡卻很滿足。這是挨餓兩年多之後,我第一次吃到饅頭,當時認為,饅頭是天下第一美食。

就是在那時,我被再次發配內蒙古勞動。每年回家探親,臨行前母親給我帶東西,總是少不了幾個饅頭,說是讓我在路上吃。有一年休完探親假,母親依依不舍地說:「這日子過得怎麼這麼快,12天說過就過去了,再來又得等明年春節了。」可能是想慰藉對我的思念吧,這次,母親用攢下的幾斤面票,特意蒸了十來個糖饅頭。我離家動身前一天,她給我裝在帆布旅行包裡。看著這些香噴噴的糖饅頭,我的心裡,倒是有種苦澀滋味兒襲上心頭。我想,我個人命運不濟倒也罷了,竟然還要讓母親為我操心,生活竟然如此嚴酷,冷漠。

從天津站到北京站,換乘去內蒙古的火車,候車時我躺在長椅上,惟恐裝饅頭的提包丟失,用後伸的兩手護著枕在頭下。躺著躺著竟然睡著了,醒來覺得頭底發空,翻身一看,原來鼓鼓脹脹的手提包,變成了像放過氣的癟氣球,拉開拉鏈兒再一看,別的東西一樣未少,十來個糖饅頭只剩兩個。再仔細檢點手提包,旁邊有條長長橫劃,饅頭就是從這刀痕處,硬被一個個掏走的。我無奈地抱著手提包,踏上遠去邊疆的旅程……

其實這都是陳年往事,至今已經過去50多年,可是,說起來仍然有點感傷。對照著溫飽的現在,竟然出現「問題」饅頭,不免百感交集。那時能夠吃上饅頭,似乎比解除痛苦的勞改更為迫切盼望。一位難兄餓不可支,偷吃了半個饅頭,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另一位陌生旅人,同樣因為難忍饑餓,偷吃了我的饅頭,卻並未對我傷害。在當時那種境況裡,這完全可以理解和原諒。饑餓讓一些人失去尊嚴,卻沒有失去為人的良善,至少沒有心起傷害的念頭。

如今,物質豐富了,善意卻變少了,我們不禁要問:這到底為甚麼,是誰在造孽呵?這是善惡因果教育的淪喪,抑或是生活無知?

問天天不語,因為天被遮住了臉面;問地地不言,因為地被弄得百孔千瘡;問水水哭泣,因為水被攪得不再平靜。那好,那就問問人類吧,是你,是我,還是他,在幹著違反天地因果的蠢事?我現在要大聲疾呼:人們哪,你塗抹它潔淨的身體,你毀掉它高貴的聲譽,不覺得害羞嗎?

誰能預測未來的某一天,你我不會像我當年那樣,為得到一個饅頭吃,像企盼過年似的等待改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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