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的她的愛

外婆出嫁前是個典型的大小姐。她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富商,外婆出生的時候,母親已經四十五歲,幾乎是和兒媳同時懷孕,這在舊時,也是頗為尷尬的事情。外婆常說小時候她母親幾乎不好意思承認這是自己的女兒,因為最小的姐姐也大她十幾歲,最大的哥哥長她二十六歲。她從小就被寵著長大,父親太在意這個女兒的幸福,選女婿的時候選了又選,各種不滿意,以至於外婆到了二十四歲還沒有出嫁。

二十四歲,在當時算是「老姑娘」了。在這一年,她父母終於為她定了婚事。外公當年年近四十,原配妻子去世幾年,留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外婆的哥哥姐姐們都不滿意這樁婚事,如花似玉的妹妹怎麼能給人做繼室,又是過去就當後媽?其實外公雖然結過一次婚,但自身的條件相當好,通曉四國語言,時任某地的郵政廳廳長。他們的婚紗照是黑白的,可也看得出來外公的身材好、氣度不凡。外婆年少溫婉,甚麼都聽家裡的,當然沒有甚麼怨言,但父母哥哥覺得委屈了她,外公家裡條件又好,結婚的時候,不管是陪嫁還是婚禮,都大肆鋪張,轟動一時。

外婆與外公的婚姻總計四十餘年,外公七十多歲去世,和外婆共育兩男一女。外婆和我回憶婚姻,說四十年中,和外公別說吵架,連「臉都沒有紅過一次」,半是因為外婆深具舊時女子的溫婉,半是因為外公實在脾氣太好,一生退讓為善,時逢亂世,卻不曾與一人結仇結怨。

外婆回憶當年,說起外公當時每逢發餉,郵政廳外面直到家裡,一路上乞丐絡繹不絕,都知道外公不會讓任何人空手而歸,鄉鄰上門求助,外公每次都慷慨解囊。

善行亦有回報,後來當地解放,外公因做過民國官員,深恐受累,連夜逃亡,此去三年未歸,外婆一人上侍公婆,下撫幼子,典當為生過了三年,可見其家境殷實。而在此情況下,種種戰亂批鬥富農地主,每當要被揪出之時,總有受過幫助之人出來護持,絲毫未受到沖擊。三年之後,外公歸家,他從一個絲毫不懂藥物的人,學成醫術,中醫西醫,全可為之,順利進入當地醫院,一直到去世,都以醫術高明聞名當地。我十幾歲時候回到外公老家,當地老人提起外公,仍以「大夫」相稱。

在外公的影嚮下,外婆也開始學醫。後來外婆年紀大了,也還經常在附近幫人看病。我出生的時候,外婆已經六十多歲了。外婆在我家住了將近十年,小時候外婆早起鍛煉,我常常跟著出去,常驚訝外婆一米五幾的身高,瘦瘦小小的樣子,怎麼全身都充滿了活力。現在想起來外婆當時年近七十歲,居然能帶著我翻牆跳窗戶,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外婆挑水打柴縫衣服做飯,樣樣不落。後來我常常好奇地想,一個前半生一直錦衣玉食的女人,怎麼能做到這一切,難道舊時的教育讓人天生就能適應一切的環境,享得了福氣,吃得下辛苦?

我的童年,是和外婆一起度過的,那時候大家都住平房,不遠處還有樹林小河,外婆常常帶著我去河邊玩,採大把的野花,摸小魚,然後回家,野花插在瓶子裡,小魚養在魚缸中。我從小多病,一生病外婆就整夜地抱著我。她養雞、養兔子、養貓養狗,甚至於一窩小耗子,我堅決要養著,她也由著我,還和我一起瞞著父母。

十歲之後,外婆被舅舅接走,每年我都去看望她,孫子輩中七八個孩子,因為從小看大,外婆最喜歡我,每次我去,她都神神祕祕地把我叫到屋子裡,打開箱子,拿出來給我留的各種好吃的。小時候我喜歡煙盒火花,還喜歡硬幣,外婆看到這些就趕緊收起來,留著給我。也許有了孩子或者有了愛人才會體會吧,有一種愛,就是不管甚麼好東西,都會想著留給她,舅舅總說外婆不管看到甚麼好東西,都會第一個念頭就是留給我。我在所有的親戚之中,也只和外婆最親,只要她來我家,我一定和她睡。外婆走了之後,我們家養過很兇的狗,不親人的貓,看到陌生人就要去啄的大白鵝,但奇怪的是,這些從來沒有見過外婆的小動物,在外婆回我家小住的時候,從第一眼看見,就沒有一點攻擊性。我媽常說,它們都認親呢。

外婆嫁給外公後,就和外公一同受洗,成了虔誠的基督教徒(其實我分不清楚是基督教還是天主教,反正是信仰上帝)。我從小就看到外婆閱讀《聖經》,虔誠禱告。但奇怪的是,外婆從不以自身信仰影嚮任何人,不管是父母還是我,都未曾聽過她「傳教」給我們。多年後我皈依三寶,外婆也高興地說:「好事情,中國人誰不信觀音菩薩呢?」我一直記得外婆禱告時候的樣子,溫潤虔誠,平實溫暖,連一絲的狂熱都看不到。她的一生,非常平和地守護了自己的信仰,處事和婉,與人為善。舅舅常說外婆只要出門就上當受騙,不是接濟人家買不起糧食,就是給人拿看病買藥的錢,外婆自己從不覺得,總認為人能開口求助,必然是遇到困難嘛。後來我看到特蕾莎修女說「我們幫助困苦的人,就是服侍上帝」,隱隱明白外婆的心意。

外婆去世的時候,已經九十八歲高齡。查出來癌癥已經晚期,卻沒有甚麼疼痛感,病榻之上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她清楚自己的病情,平靜地安排後事,要求讓教會的人來叮囑一些事情,我在身邊,握著她的手,才驚覺我們這一世真的就要分離了。我說:「你在天上的父,你們的上帝,一定在天國照燿著你。」母親問我為甚麼不和外婆說佛教的觀念,我說我不動搖人一生的信仰,外婆這樣的虔誠,我也相信上帝自有給予她的天國。

一晃外婆已經去世十年。人世間的聚散離合,原本這樣的白駒過隙,沒有甚麼人,是可以在身邊,長長久久地陪伴的,但是那些甜蜜的日子,那些快樂的時光,卻在人的心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烙印。我懷念外婆的時候,想起她坐在院子裡,陽光斑駁地落在她的白發上;想起她靠著沙發,我趴在她身邊幫她掏耳朵;想起她悄悄地說「我給你留了好吃的」;想起她瘦瘦小小的身影抓著一只兔子給我看的樣子……我記得許許多多的細節,這一點一滴的細節中,都是滿滿的,她的愛。

十年,就這麼過去了。逝去的,漸行漸遠,就像一場夢一樣。而歸根結底,溫厚的愛才是最重要的,是我們能留給世界的、留給別人心中的,最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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