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春天的春

春是春節的春。小孩子像一堆紅蘿卜四處滾動,他們兜裡多了錢,還有鞭炮,眼睛東張西望。柴禾垛的積雪把孩子臉蛋映襯鮮紅。春節駕到,它被廚房大團的蒸汽蒸出來,天生富足。人集體換上同樣的表情:憧憬的、採購的、赴約的、疲倦的,打底是豪邁的表情,即春節的表情。春節是家家召開的總結表彰大會、烹飪大會、時裝發布會、項目規劃會,參與人士為全體國民。

春是春雪的春。正月的雪,是天送給地的一筆厚禮。若半尺厚,春小麥就有了一牀暄暖的厚被。雪沃大地,黑龍江省進入童話,吉林省進入版畫,遼寧的雪獃不上幾天就化,氣溫高。春雪飄落,帶著傘翼,旋轉而下,把枯草包裹晶瑩。屋頂的雪借陽光變為參差燿眼的簷冰,一邊淌水,一邊延伸。

春是春分的春。每年3月21日前後,太陽抵達黃經零度,晝夜均,寒暑平,陰陽相半。這天正午,在太陽的腳步落下那一刻,被天文學視為北半球春季的開始。保定農諺唱: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

春是春水的春。庾信《燕歌行》:「洛陽游絲百丈連,黃河春冰千片穿。」春冰薄如翼,撿一片放在手心,透出鮮紅的掌紋,與玻璃一般。俄爾縮為水。春水浩蕩,越嶺翻山。舊日的東北土匪,此際出山拆冰。桃花水下來,冰塊擁塞河道,影嚮木排運輸。商人請胡子(匪)拆冰,匪們喝過酒,上冰,撐木桿左支右絀,轟隆一聲,冰洩河通。胡子或永久失蹤,或從哪個地方爬上岸,掙的是舍命錢。大部分江河,冰化水,如魚下鍋,酥了,碎了。春水流桃花,落紅搭上了薄冰的小舟。想起黎錦暉那首《桃花江》:「有人說,說甚麼?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不如美人多。」

春是春草的春。柳枝在河面練習書法,字被波紋抹掉。不覺間,地上浮現密密麻麻的字,連成片是草書,它們是春草。草是春天的信函,連篇累牘,蘸著綠色的墨汁,寫到天涯海角。有人說,畫蘭須備書法功底,苛求於「筆」,「墨」則次之。而草的象形書法,撇捺通脫,開張奔放,是米芾的行草。這些草書,叫「大地回春帖」,被大地當衣裳披在身上,向夏天走去。

春是春耕的春。祭土神的春社過了,「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春牛登場,地表陽升。農人扶犁揮鞭,頭頂有燕子飛掠。莊稼人開始忙了,把糧食從地裡忙進倉裡,春耕是頭一天。

春是春天的春。唐代稱酒為春,「軟腳春」、「壚頭春」等。曲藝界稱相聲為春,「寧送一錠金,不教一口春」。《詩經》裡,思慕異性是春,「有女懷春」。杜甫《臘月》詩:「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條。」

春天所以為春,是萬物皆萌,四季輪回的新一輪又開始了。春天所以叫天,是天的心情很好,江河風雨,溫潤和順,柳絮亂飛也沒惹老天爺生氣。春天裡,管弦樂隊應該去田野裡演奏。鮑羅丁《在中亞細亞草原上》或者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均廣大深厚,田野吐出帶甜味的呼吸。在春天,大地的胸膛潮濕澎湃,讓生長的生長,讓冬眠的醒來,讓花朵在堅硬的枝頭站成一排排蝴蝶,讓孩子在鄉邨的學堂裡朗讀。

教員(溫柔):春……

孩子(倔犟):春!

教員(端正):春天的春……

孩子(強烈):春天的春!

喊聲太大了,屋簷的小鳥驚飛,風從樹林跑過來,看這裡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作者:鮑爾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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