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譯者注: 這段開示的不尋常之處,在於我們有兩個速記還原版本,長版本(II)來自梅齊阿倫.阿比瓦那,短版本(I)出自無明氏之手。兩個版本比較之下發人深省,提示我們根據速記還原的開示會失卻多少原義。盡管如此,我們感謝那些在阿姜李開示時,不計其煩作了筆記的人。沒有他們,我們不會有他的口頭教誨保存至今。
有些段落的譯文已收錄在《精神食糧》與《解脫的技能》當中。把他們放在原來的上下文裏,顯示出它們在阿姜李教導方式中的功能。正如他的弟子阿姜放有一次曾經說,阿姜李能夠同時在三個層次上講話。這場開示對每個人都有所啟示。]
I
『快意』與『清淨』是不同的。它們不是一回事。快意是身心對物質對象的自在感,但它不清淨,因爲心依然飽浸在各種所緣之中,受其污染。清淨是一種獨立於物質對象的愉悅,它來自心的寂止和自在。
快意是形式較低的善德: 它是世間的。清淨則是更高形式的善德: 它是超世的。
在定力修持中,正精進是輔助因素,正念與正定是監督因素。這兩類因素是止禪的基本原則。它們監督、保護心,不讓它落入妄定。
有些人說,止與觀[洞見]是兩件分開的事,實際上它們是同一回事。止昇起洞見。洞見昇起清淨。因此清淨還來自這個我們經常說的心的寂止。
我們怎麼做才能達到清淨? 要使心達到清淨,我們必須訓練它。這事要它說容易,也容易。要說它難,也難。如果你真心誠意地修,就容易得到果報。如果你不真心,果報就會是困難。
修止禪好比點蠟燭。如果小心保護它不受風吹,火焰就會直昇,發出明亮的光。你可以把什麼都看個明白。如果蠟燭翻倒了,火焰就會熄滅,你就得摸著走路。也許會把貓當成狗,把狗當成貓,因爲你看不清。
同樣地,我們必須下功夫,用念住保護心,不受風吹。不要讓五蓋吹進來,制服心。
II
快意與清淨的善德是不同的,它們不是一回事。快意是來自尋常事物的身與心的那種自在感: 喫得、住得、睡得舒服,無病,手頭富裕,等等。至於清淨的善德,它是來自尋常事物之外的一種愉悅感。它來自你自己的心,不需要依賴外界事物的支持。這樣的清淨以法爲支持。當它昇起時,是穩定、不變、持久的。而平常的快意,是不可靠的。多數情形下,它往往令人失望。這就是爲什麼,我們來到法界尋找喜樂,它的喜悅不會讓我們失望。
法好比房頂上的茅草或瓦片,保護人們不受日曬雨淋。當人們生來這個世界時,就好比落在露天裏,什麼庇護也沒有。他們必然會受日曬、雨淋、風吹之苦。只有當他們的心裏有法定駐下來時,才能夠逃離這些危險。這就是爲什麼經上教導我們,爲心找到庇護處——也就是法——給我們保障。法在這裏指的是:戒德、定力、與明辨。
戒德有四類: 約束感官、依波羅提木叉戒自禦、淨化生計、省思受用品。這四類戒德,好比四面牆,將保護我們不受颶風的侵襲。定力——也就是四禪那——好比一座四方屋頂,保護我們不受日曬雨淋。明辨——即超世智——好比堅實的地板,保護我們免遭墜入低等域界的危險。當你給自己提供了這三重防護時,就有了一種安全感,不必懼怕今世、來世會出現的任何苦。
戒是身的庇護處,定是心的庇護處。心的庇護處,由止與觀組成。止的意思是令心靜止、牢固、不著五蓋。觀的意思是,用你的明辨審視內心一切造作事物的因與果,使你能看見它們的實相,達到一層、一層地放開雜染的地步。當你能夠把它們全部放開時,你的心將會從漏中解脫,證得清淨的善德。有些人說,止與觀是兩件分開的事,實際上它們是同一件事。止禪使心寂止。當心寂止時,它就會昇起光明。當這團光越來越明亮時,就會轉成洞見之光。當洞見昇起時,你便進入了清淨的善德。因此,這個善德,這個清淨,還是來自於我們常說的心的寂止。
未寂止的心,是那個不能與身在一起的心。這種情形下,除了苦和雜染,你什麼也得不到。好比一棟沒人住的房子: 必然會積塵、髒亂。不必到遠處找例子: 就拿我們坐在這裏的禪修大廳來說。假定全體比丘、沙彌、居士們離開,讓它閑上一天。回來時你會看見,它蓋滿了塵垢和蛛網,正因爲沒有人清掃。同樣地,當心離開身體跑掉時,身與心都積累起來塵垢。身體蒙塵時,心又怎麼會跟著它? 好比一棟積塵的髒屋子,主人不能住,別人也不能住。比丘們不願來訪。假定你們居士請我去家裏。如果你家又亂又髒、到處是雞糞鴨糞,我可不願進門坐下,我連呼吸都有困難。因此把這個例子記在心裏: 如果心無定力,不長養善巧素質,就好比一棟髒屋子。你到哪裏去找願意上門的比丘呢? 比丘不願上門,你去哪裏得到祝福?
心在身外時,它是世間。心在體內時,它是法。如果它是世間,必然如火一般熾熱。如果它是法,就會如水一般清涼。
感官層面上的善巧,是常規層次、社會層次上的善德。它必須涉及外界的人與事。超世的善巧,是超越、高於社會層次的善德: 你學會依靠自己、自己解決難題。
凡夫的心,會前後移動,因此它不可靠。有時贏了之後轉過來又輸了。今天贏、明天輸。而聖弟子的心,贏了之後不會再輸。它往前走,不朝後滑。它不停地朝前直走。
當心不可靠時、當心沒有堅定原則時,就好比是沒有宗教感的革命者。有宗教感的心,必須有原則,它可以依靠自己。它是一個可以自主的心。
當心不能自主時,它沒有充分的權威。它不能指令、控制任何事。比方說,如果你命令身體來聽佛法開示,它不會願意來。如果你命令它坐下來入定,它不會願意坐下。就好比做父母: 只有你是孩子百分之百的家長時,才會有充分的權威。如果你只是他百分之五十的家長,他是你百分之五十的孩子,你不會有那個自信徹底管教他。因此心就好比父母; 身體好比孩子。那就是爲什麼,我們必須訓練心,使它有自主,讓它對身體有充分的控制。心有了充分的控制時,我們可以克服體內昇起的任何痛感、克服心裏昇起的任何雜染。那個時候,你才可以說,你真正是自己的主人。
我們每個人,好比一臺常年開著的錄音機。我們作善事時,那個善在內心給記錄下來。我們作惡事時,那個惡在內心給記錄下來——就像用錄音機記錄著好聲音、壞聲音。不管我們造什麼種類的業,它都跟我們呆在一起——它哪裏也不去。因此,問自己,是要把善還是惡留在自己的心裏。
心既不善,也不惡,但正是它,了解善,了解惡。正是它,作善事,作惡事。也正是它,放開善,放開惡。
身體這個東西,會磨損、破敗、消失。心這個東西,它不分解、不死亡。因此,我們好比谷粒,一部分重生、一部分不重生。不重生的部分,是谷粒裏的澱粉。重生的那個部分,是頂上那個白點。如果我們不要那粒稻穀生成稻苗,只要摧毀那個小白點,它就不能發芽了。我們人也一樣: 身好比稻穀裏的澱粉,心好比發芽的那個小白點。如果心有雜染——也就是有對善惡的執取——還不曾摧毀,將會導致我們在新的有生域界裏發芽。這就是爲什麼經上教導我們,放開對善惡的執取,把它們都放下。當心不再有什麼可發芽的東西時,那時它就從生死之中解脫了。
死亡時心離開身體,它消失的方式,就如同蠟燭的熄滅,不存在肉眼能看見的形狀。但是這並不說明火焰從世上消失了。它只是彌散在火的屬性[火界]裏。就像是銅絲裏的熱量。如果我們只看電線,是看不見有什麼火焰的。但是如果你用手摸一下,立刻就會感到那股熱。同樣地,當心離開身體時,它就像彌散於火界的火,會在其它地方再現。
抓緊色身,是在抓緊舊業。放開色身,是放開舊業。我們能這樣放開時,身體就不再會造業了。好比一宗地產,如果我們擁有它,有了產業證明、劃了地界,就容易有侵犯、詐騙、地界糾紛、訴訟官司。但是我們若不擁有它,只讓它成爲公共財產,就不會有麻煩與爭執。這樣心就能夠自在。
身好比一只船,河流好比我們善巧的動機[業],念住是推動我們的風,雜染好比一道道沙洲。如果你發展出時時刻刻的的念住,就能夠把你的『身之船』劃到對岸,不在沙洲擱淺。
雜染好比河中的沙洲與暗樁,它們會阻礙我們的船靠岸。換句話說,貪會擋著我們,嗔會撞著我們,癡會使我們打轉下沉。有個故事,講的是兩個人受雇劃船,沿著運河叫賣犁頭、鏟子、鋤頭。如果全船貨物賣出,雇主會給足工資,一天一個卡哈巴那[kahapana],相當於四個大錢。頭一天雇主同他們一起去,把一船貨全部賣出。以後他就不去了,由兩人自己外出賣貨。有一天他們正劃著船,一邊吆喝:『犁頭、鏟子、鋤頭!』時,心走神了,他們開始犯困。突然他們撞到了一根暗樁,又觸上了一片沙洲。雖然後來他們脫離了那些障礙,卻驚慌不已,本來應該吆喝:『犁頭、鏟子、鋤頭!』,他們卻大喊:『沙洲、暗樁! 沙洲、暗樁!』 一路劃過去,沒有人想買。
到了晚上,劃回雇主家裏,滿船的犁頭、鏟子、鋤頭,一件也沒有賣出。於是雇主只給了每人一塊錢,作爲那天的工資。其中一個回家把錢交給了太太,她看見平常有四塊錢,這天只得一塊,很喫驚。心想:『也許他把錢給了另一個女人。』於是就罵了起來。怎樣解釋也不聽。丈夫就要她去問雇主,若 有作假,甘願頭上挨她一記。可是那位太太怒不可遏地說:『不行,讓我先打你了再問。』 邊說邊去拿鏟柄,只抓到一根趕狗棍,於是就在丈夫腦袋上敲了三下。後來,她當然知道了真相,但已經遲了,丈夫的頭上已經挨了三記。
這個故事說明失去正念會帶來的傷害。你要是讓自己的心從正在做的事情上游蕩開去,結果就可能陷入困境。
如果我們做一個類比,站在船頭的那個人代表比丘。站在船尾的那個人代表居家人。暗樁指的是貪、嗔、癡,沙洲指的是五蓋。如果我們不能夠謹慎地保持正念,如果我們讓心糾纏於雜染之中、被五蓋所遮蔽,我們的佛法修持很難成功。
感官層次上的善巧,好比一輛沿路奔跑的車、或一艘沿河航行的船,不過兩者的好處,都不及一輛止歇在倉庫的車、或一艘止歇在碼頭的船。當然,正在跑路和航行的車船有它們的好處: 一是可以運載客貨。二是可以收取運費。不過當我們把車船停在倉庫、碼頭時,好處會多出幾倍: 第一,可以休養疲勞的筋骨。第二,我們得以卸下所有的舊貨、裝載起新貨。第三,如果經常停在同一個碼頭,我們會同管碼頭的和本地的人越來越熟,最後達到他們會與我們分享食物不要飯錢、或者准許我們過夜不要房錢的地步。這是因爲我們相互越來越親密、越來越熟稔,他們開始喜歡我們。最後他們會如此信任我們,以至於讓我們在他們家裏過夜。這個情形下,我們也許可以問一問他們的家庭秘密: 妻兒有多少、怎樣賺錢、在何處保存家產。他們什麼都會告訴我們。
同樣地,如果我們的心,停止追逐種種所緣,定駐在碼頭——也就是身體內——我們會獲得同樣的三種益處。第一,心將會得到休息,從疲倦中恢復。第二,它會載起一種寧靜、愉快、自在之感。第三,它會對四元素[四界,四大]越來越熟悉,那些東西就好比本地居民。我們將會徹底了解身與心的運作。當我們跟地元素住在一起時,將會了解地元素的事。當我們跟水元素住在一起時,將會了解水元素的事。當我們跟風在一起時,將會了解風元素的事。當我們跟火元素在一起時,將會了解風元素的事。我們會昇起三種智、八種能識。我們會通曉身體的一切事件,直到不再有疑的地步。那將使我們能夠放開色身。
依照標簽、依照書本、依照人言的知識,是仿摹的覺知,不是真東西。它好比覺知的影子。真正的覺知是你自己內心昇起的。它是 paccattaṃ: 完全對個人昇起。這種覺知不能教、不能傳告。它必須從你的內在昇起。只有那時,你才知道什麼是無常、苦、非我,什麼是常、樂、我。種姓智 同時看見這兩方面,同時又放下這兩方面。法的真諦是法住[Dhammaṭhiti],即長住不變的心的那個側面。心的動態與特相,只是覺知的影子與仿摹。修法時,你要的是真知。如果你不認真修,只會得到法的影子。因此,我們應當修到讓內心昇起真知。
我們的這個身體,有的部分恒常、有的部分無常,既有自在也有苦、既是我也是非我。舉例說,地、水、風、火是恒常的,意思是,它們從來不會變成別的。地元素從來不變成水、水元素從來不變成風、風元素從來不變成火。它們從世界生成時是什麼樣,就一直是那樣,直到世界破壞。拿水作例子: 即使人們把它凍成冰塊,或者放進綠色、黃色、紅色染料,它照樣是水。甚至我們身體的一些部位,也有恒常的一面: 我們的手從來沒有變成腳,胳膊從來沒有變成腿,眼睛從來沒有變成耳朵,下唇從來不會拱上來,變成上唇。這是常、我的那些側面。至於無常的部分,那只是這些東西的特相,不是他們的真實屬性。
地、水、風、火四元素,好比四個人。如果你不斷地試著結識他們,過一陣,他們會成爲你的朋友。
一開始,他們不大熟悉你,他們不信任你,因此先要考驗你。比方說,你開始坐禪時,他們會拿根棍子,在你的大腿、小腿上戳,於是你開始腿疼、麻木。如果你趴下,他們會捅你的後背。側身躺著,他們又會捅你的腰。如果你再坐起來,他們又會來考驗你。或者也許會悄悄地對你說,放棄吧。如果你聽從了他們,魔羅會笑得下巴痛。
你應當樂觀地面對困難,忍受一切、堅持到底。要不斷地與所有四元素交談。即使開始它們不回應,你必須繼續與它們說話,問這問那。過一陣,它們會回你一個字。你就繼續攀談,接下來它們的答復會越來越長,最後你們成了熟人,可以正兒八經地交談了。從那以後,它們就成爲你的知交、密友。他們會喜愛你、幫助你、把秘密告訴你。你成了有朋友的人,不再孤獨。你們會一起喫、一起睡,無論去那裏、你們一起去。你會有安全感。無論坐多久,不會酸痛。無論走多遠,不覺疲勞——因爲你在行道中有朋友可以說話,因此有樂趣,還未覺察就到了目的地。
這就是爲什麼,經上教導我們,把念牢牢浸沒在身內禪定。對你的禪定主題——身、受、心、法[心理素質],作尋想與評估,不讓心到外在的思維與所緣當中游蕩。觀身體,了解四元素相處得如何,哪裏有樂感、痛感、或不樂不痛感。觀察心如何在你所知的種種事件周圍移動,直到你達到那個寂止、牢固、真實的心理素質。
這樣做,就好比無論你去哪裏、無論你做什麼,都有朋友和你一起去。換句話說,身體行走時,心跟它一起走。身體躺下時,心跟著一起躺下。身體坐著時,心跟它一起坐著。不管身體停在那裏,心也停在那裏。不過,我們多數人不是這樣的。身體走兩步,那個心已經走了四五步——它怎麼會不累呢? 身體躺在蚊帳裏,周圍有欄杆和七道厚牆,心卻照樣可以跑到屋子外頭。這種情形下,它哪裏會有一點喜樂? 它不呆在自己家裏,就得在外面游蕩,遭到日曬、風吹、雨淋、還有各種各樣的危險,因爲它沒有屋頂、沒有保護。如果沒有定作爲心的庇護處,它必然會遭遇不幸與痛苦。
因此,你們應當訓練心,確立於禪定之中,培養內在主權、成爲自己的主人。這樣,你一定會得到上面提到的清淨善德。